唇纹轶事

“天捻一带疏朗雪,除尽倥偬两丈尘。”

微光纪。

*联动3月17日的随笔。


        M小姐第一次看见A小姐的画是在高中时期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,一个普通的早上。那天的天空像一张无褶皱的油纸,蛋清烙成了太阳,被箭簇云远远地啄了一口,M小姐嗅着四处硝烟,她知道自己赶不上街头最脍炙人口的早餐店前的最后一场战争,于是她骑自行车直接去画室,铁板马路快要把自行车轮胎烤化了,摁在沸油上吃力地向前挪滚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,她听说这座城模仿中世纪的建筑风格,在这个时节点它也确实弥漫起几十年前伦敦似的雾霭。M小姐不曾知晓那是清晨升腾的水蒸气,还是这座城与生俱来的乌烟瘴气,她只知道它很讨厌,但它能够把每一个生灵的存在聚焦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轻捷地下车上锁,然后蹬蹬蹬上楼,平常她都是第一个到,但是她发现画室没上锁,小心翼翼地凑进去,发现有个短发女孩子已然落座,画纸铺得整整齐齐,颜料都上了袖口。M小姐心脏咕咚直跳,面上是不显山也不露水,她第一眼看到女孩子九分裤露出的一截白瘦脚踝,纤细又漂亮,与周身环境格格不入的,像扑落了一地灰絮的角落里的八音盒上沾的一只蝴蝶,被网住了足,第一反应是解救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她抬头看画作,疑心是真实的天幕被日光捅破了口,淅淅沥沥淋漓尽致地流淌在画纸上。后来M小姐知道这个女孩子叫Ansel,导师说A小姐是天才,毋庸置疑,每个人都这么认为。


        A小姐很难相处,与她的友谊似乎仅止于点头之交,问好或再见,其它再难撬开核桃美女的嘴。但是她又很好相处,以一种冷漠的强硬姿态融入氛围,然后守着一片阳光角安然立足;荒原的狐狸懒得同灰雪垂头,只是惫懒地在新雪处擦一擦爪子,然后舔吻一点冷气,最后爱回它的玫瑰丛。恃才而骄从来没什么不对,她不妄评仅自骄矜,大家把她当作落脚的雁鸟,不过脖颈较颀长,南归的时候向着星河纽带,落成宇宙窗,令人仰头盼一盼,总归是望而生畏。


        反正M小姐饿肚子的时候从她桌角的糖果罐里拿一颗柠檬糖,她会抬头笑一下,浅咖色的睫毛刷一层浅薄的糖霜,掺了假糖的笑也能引发味蕾反应,M小姐很知足,顿时在蜜灌里泡成了五彩斑斓的粉红色,可以随时递交给甲方。


        A小姐每天第一个来画室,同时也是最后一个离开,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兼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,调剂后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?羡慕的格调已难以企及,谁都不知道上帝的拥吻会产生在哪一块铁格子上。


        A小姐离开画室的时候落锁总是很快,赶得上极点陨落,她狂奔寻及地核, 世人认为他们才是采撷星子的新时代的基石,但他们只是从一具冰冷的望远镜中作观星者,冷漠地篆刻下它们的轨道,固步自封,终日思虑堵塞,是在原地踏步,并且总有一天会忘记星星的美丽。芸芸都将回归原子,唯有冲破那面狭隘镜头的人可一窥星河。


        导师说:A小姐的步伐太快了,世界追不上她。


        M小姐有幸晚归过一次,和A小姐一同离开,却未能搭上话,用寡淡的声音向她单方面说出自己的名字,仓促间握住她的手腕,只觉几乎形销骨立。A小姐仅瞥她一眼,也足够山海动荡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M小姐当天做了一个安谧的梦,梦里有无止境的雨,水色漫天满地地渗透下来,但都截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外,气象被幻想成了一位优雅的女人,裙摆像黑色大丽花。她窝在沙发里看《洛丽塔》,外界与她无关,奶沫在嘴角掀出一副盛大的拉花,M小姐伸舌头舔了舔,却惊扰了七色鹿身上的花,A小姐被暴雨加冕,领着透明的袍子飞奔进来,淋得透湿,身后尾随疯狂的追求者。M小姐听不清A小姐对那个疯子说了什么,她只记得A小姐挽过她的肩胛,说这是我的女朋友。


        醒来后M小姐不说话,暗暗捧红了耳垂。
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M小姐没有看见A小姐。没有人询问,仿佛画室里根本没有过一位天才的莅临。水汽从昨夜的梦里渗透出来,沉重地压抑住尘埃的逸散。M小姐陡然发现她其实也只是自作多情,落尘的蝴蝶早就离开囹圄,徒留茧壳让人做一个火舌滔天的梦,魔女坐在宅邸的屋檐上,尖尖的帽子连昼夜都划破。


        很多年以后M小姐问导师,那个年迈的女人不得不用颧骨高高兜住眼角松弛的皱纹,再复杂的眼神都流进了褶皱的河:“那天她的母亲去世了,最后她去转去学医,真可惜啊。”可是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,当时的M小姐悄没声儿地去问了导师A小姐的电话,导师问她做什么,她不作答,手指颤栗着按下了十一位号码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没有问A小姐为什么离开,她只心颤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心爱的女孩子红了眼眶,在白日梦里闭上了耳朵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Ansel,你要离开了是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是谁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Michelle,我可以为你画一幅画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只会浪费我的时间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最后A小姐给M小姐发了一张照片,背景是黄昏。A小姐坐在高楼的围栏里,手指拨弄着墙角的灰屑,或者是炭笔的遗骸生成菟丝子,植在手臂上的脉络里,抽走了她的每一分生气。朽色的头发萎靡成枯萎的茶,同睫毛一起睡在眼睛里,祈求来年能够长出碧绿的魂灵,仿她眼睛的颜色。可是没办法,夕阳像一只红红的咸蛋,已经落下去了,余晖也被高楼吃掉了,四面无光,天际最后挣破一片茫茫的徒劳。


        M小姐哭得声嘶力竭,像是发泄,或者单纯是对这段恋情完结、对青春和一个年龄数字的咆哮,她喜欢的玫瑰凋零在宇宙边缘。她把A小姐画了一遍又一遍,可是只是忘掉了自己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高中毕业后M小姐上了本地的美术学院。大多数人临黑洞而退却,盲目地深信不疑那吞吃光的凶恶,殊不知他们与光在宇宙同行,世界以千亿光年的速度变迁,而他们细数宇宙的每一颗粒子,却绝不敢逾越世界的边缘半分,对荒芜无半点渴望,仅仅循规蹈矩地与星体自转,晕眩,恍惚,眼花缭乱。
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很久以后M小姐吃晚饭时看到一则关于某女子在高楼一跃而下的新闻,黄昏、夕阳和枯萎,她那时已经觉得那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了,但灵魂仍旧泣不成声,她曾经的喜欢已经逝去,化作无人空白之地的第一捧色彩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记者的声音在一个微弱的饱嗝声里结束。


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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